黄亚生:哈佛大学被诉案的争议是如何分配“蛋糕”,但是美国高等教育的最大问题是“蛋糕”太小

黄亚生:哈佛大学被诉案的争议是如何分配“蛋糕”,但是美国高等教育的最大问题是“蛋糕”太小
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表示,目前美国社会和华人社区针对教育领域平权运动的讨论都主要集中在如何分配高等教育这块“蛋糕”上。然而,美国高等教育目前最大的问题实际上是在于“蛋糕”本身太小。黄亚生教授指出,美国顶尖大学应该进行扩招,录取更多不管是任何种裔的优秀的学生。而现实是美国顶尖的大学现有招生规模造成了人才的供给远远落后于市场对人才的需求。

【中美创新时报波士顿1022日讯】10月15日,非盈利性组织“学生招生公平”状告哈佛大学歧视亚裔美国人的案件在波士顿开庭。一时间,关于教育领域的“平权运动”再次成为了美国社会讨论的焦点。10月22日,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在“亚生看G2″公众号对此发表了最新文章——《黄亚生:哈佛大学被诉案的争议是如何分配“蛋糕”,但是美国高等教育的最大问题是“蛋糕”太小》。

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表示,目前美国社会和华人社区针对教育领域平权运动的讨论都主要集中在如何分配高等教育这块“蛋糕”上。然而,美国高等教育目前最大的问题实际上是在于“蛋糕”本身太小。黄亚生教授指出,美国顶尖大学应该进行扩招,录取更多不管是任何种裔的优秀的学生。而现实是美国顶尖的大学现有招生规模造成了人才的供给远远落后于市场对人才的需求。

 

现将黄亚生教授全文刊登如下:

10月15日,非盈利性社会 “学生招生公平”状告哈佛 大学一案(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 v. Harvard)在波士顿联邦地方法院开庭。“学生招生公平”组织认为哈佛大学在招生中歧视亚裔美国人,人为限制亚裔学生的录取人数。但哈佛以及美国其他大学坚决否认它们用种族作为录取标准,它们强调的是历史公平和多样性的原则。

长期以来,美国社会对于教育领域所谓的“平权运动”(Affirmative Action,又称AA)有着激烈的争议和讨论。平权运动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根据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NBER)报告,平权运动是指“在分配雇用与教育等公共资源时,给予在各个社会领域未被充分代表的少数族裔特殊优先权力”。在教育领域的平权运动上,有相当多的亚裔家长认为亚裔学生普遍考试成绩优秀,但是美国顶尖大学为了给其他族裔的学生保留一定名额,有意控制亚裔录取者的人数,大大加大了亚裔被大学录取的难度。

本文不对平权的原则和其在教育领域的实施状况本身作以评价,我想讨论的是另外一个相关的话题。 目前美国社会和华人社区针对教育领域平权运动的讨论都主要集中在如何分配高等教育这块“蛋糕”上。然而,美国高等教育目前最大的问题实际上是在于“蛋糕”本身,即“蛋糕”太小。我认为,美国顶尖大学应该进行扩招,录取更多不管是任何种裔的优秀的学生。因为现在美国顶尖大学的招生规模造成了人才的供给远远落后于市场对人才的需求。

顶尖大学录取人数几十年没有增加

美国网站Ivy Coach统计了过去15年美国8所“常春藤”大学的本科学生人数(本节所引用的数据都是本科生的数据)。通过分析Ivy Coach的数据,可以发现,大部分这些顶尖大学在过去15年中每年招收的学生数几乎没有任何增长。以哈佛大学为例,哈佛大学2007届大一新生(即2003年入学)一共1650人,而哈佛大学2022届大一新生(即2018年入学)一共1665人。在过去15年里,哈佛大学每年录取的大一新生人数维持在1650到1670人之间。

哈佛大学在过去15年里,每年的大一新生人数都稳定在1650人到1670人左右/图片来源:Ivy Coach

如果把时间轴拉长,就会发现大部分美国顶尖大学在过去40多年里,每年的招生人数都没有明显增长。很少有大学地系统公布过去40年的大一学生数据,但我们可以通过互联网上过去大学校报的电子版了解当时大学的招生情况。哈佛大学1992届(即1988年入学)大一新生为1605人,而1982届(即1978年入学)大一新生为1614人。与“常春藤”大学齐名的斯坦福大学2022届大一新生1706人,2002届大一新生为1600人,而1982届大一新生则为1649人。

我自己所任教的大学,麻省理工学院,2022届大一新生1120人,2008届大一新生为1077人,而1980届大一新生则为1109人。在麻省理工学院2012的年度学校报告中,校方公布了1865年到2012年每年的本科入学人数(见下图蓝色部分)。不可思议的是,麻省理工学院本科录取人数的高峰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 一个以科技为主的大学在这个科技黄金时代为社会培养的人才数目是在下降的!

麻省理工学院在过去近50年里,本科生人数没有明显增长(图中蓝色部分)/图片来源:2012年麻省理工学院年度报告

在8所“常春藤”学校中,只有耶鲁大学在过去15年进行了明显的扩招,扩招幅度接近22%。耶鲁大学2007届大一新生一共1295人,而2022届大一新生一共1578人。1980届耶鲁大一新生1272人,1999届则为1316人,与2007届大一新生人数水平相近。

不仅仅是“常春藤”学校和斯坦福大学这些超一流大学,美国大部分前二十名的顶尖大学在过去40年里本科招生人数都没有明显的增长。与之相对的是逐年增长的申请人数和逐年下降的录取率。哈佛大学1992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13237份,录取率为16.84%。2007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20986份,录取率为9.8%。而2022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42749份,录取率仅为4.6%。斯坦福大学1978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8025份,录取率为31%,2003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17917份,录取率为15%。而2022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47451份,录取率仅为4.4%。就连在过去15年里进行扩招的耶鲁大学,其扩招速度也远远赶不上申请人数的增长。耶鲁大学2007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17731份,录取率为11.4%。而2022届大一新生招生收到申请29573份,录取率仅为6.3%。

美国人口的增长

美国顶尖大学本科应该进行扩招的一个很简单和直接的原因就是美国人口的增长。根据美国统计局的数据,美国人口数量在二战后一直匀速稳步上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美国人口数量约为2.25亿人,而到了2018年,美国人口约为3.29亿人,涨幅约为46%。

二战之后,美国人口数量保持匀速增加/图片来源:美国统计局

美国人口增长带来的是对于教育机会和顶级教育机会需求量的增长。然而,美国顶尖大学的本科招生人数并没有随着人口的增长而相应增长,因而造成了美国顶尖教育机会供应量相对百分比持续下降。

全球人才市场一体化

随着全球化的兴起和发展,世界各个国家在国际市场既合作又竞争,全球经济一体化也促进了全球化的人才流动,催生了一个全球范围的巨大人才市场。如今,人才正在全球流动,在全球培养,也在全球工作。而与之相应的,越来越多的海外学生来美国求学,而美国顶尖大学也招收了越来越多的国际学生。从“2017年国际教育开放报告”中可以发现,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在美国际学生数量一直在快速增长。1974-1975学年,美国共有国际学生154580人,约占美国本科生和研究生的1.5%。而到了2016-2017学年,美国共有国际学生1078822人,约占美国本科生和研究生的5.3%。

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在美国际学生数量一直在快速增长/图片来源:2017年国际教育开放报告

全球人才市场一体化和美国顶尖大学招收更多国际学生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可以丰富校园的文化多样性,促进多元文化的理解,顶尖国际人才更可以推动美国的创新发展和科技进步。这和四五十年前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也就是说,美国的大学,尤其是本科阶段,现在是在全球招生,而不仅仅是在美国招生。然而,在不进行一定程度扩招的情况下,美国大学全球招生只会进一步加大了顶尖教育机会的稀缺性。

“弗林效应”:社会整体智力水平在提高

上世纪八十年代,政治学家詹姆斯·弗林(James Flynn)的研究表明在过去半个世纪里,所有发达国家年轻人的智商指数均出现了持续增长。比如从1932年至1978年,美国年轻人的IQ平均指数提高了14点。弗林的研究发现很有名,被称为“弗林效应”。2015年维也纳大学几位心理教授发表的研究再次证明了“弗林效应”,该研究对31个国家的400多万人进行的研究发现,被测试者的智商平均每10年提高3个百分点,也就是每一代人大约提高10个百分点。虽然学术界对于“弗林效应”的产生原因还有很大争议,甚至有学者发现了挪威人的智力水平是呈下降趋势的, 但没有人否认美国人整体智力水平的持续上升。

“弗林效应”的提出者詹姆斯·弗林/图片来源:Ted Talk

美国社会整体智力水平的提升,意味着有更多的人可以应对适应顶尖的教育环境,也意味着有更多的人应该有资格获得顶尖的教育机会。在美国顶尖大学如今面对的本科申请者中,有越来越多的申请者拥有非常好的资质和潜力,顶尖大学应该扩招。以科技为核心的经济需要更多人才随着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科学技术已经在深深影响全球经济,科学技术已经几乎彻底变革了所有行业。可以说,未来的经济发展会是以科学技术为核心和主导的。包括波士顿咨询集团(BCG)、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经济论坛(World Economic Forum)在内的多家机构的研究表明,每当公司为了提高利润,而缩减科技研发投入资时,结果恰恰相反,公司利润会显著下沉。事实上, 科学技术研发投入是一个公司的重要投资,在许多情况下,这些投资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有助于降低成本和费用。这些费用的降低幅度远远大于科技支出上升。不仅仅是企业,对于科学技术研发上的和投入对于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都有极高的正面效应。

未来的全球经济增长,将以科学技术的进步为主导/图片来源:The European Business Review

而新的科学技术的研发离不开掌握现有科学技术和接受过相关领域高等教育的人才。 从竞选总统开始,特朗普一直表示,每当美国国内新产生一个工作岗位,应该优先考虑美国人。 但这个想法至少在科技发领域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未能培养出足够多胜任尖端科技岗位的本土科学技术人才。

美国目前有很多短期技术培训学校。“熨斗” (Flatiron)学校就是其中之一。在“熨斗” (Flatiron)学校,经过一个为期三个月的编程“新兵训练营”,98%的毕业生可以在180天内找到软件工程相关工作,平均起薪为每年7.5万美元。该校联合创始人亚当•恩巴尔(Adam Enbar)表示:“如果雇主愿意付给一个只接受过少量培训的人那么多钱,那就意味着在市场上急缺这样的科技人才。因为如果市场上有足够多的具备技能的人才,他们就会以更低的成本接受这些工作。”审计公司毕马威(KPMG)在不久前发布的一份2018年度报告中,对全球3000多名科技公司管理层人员进行了年度调查。结果发现, 65%的领导表示,招聘方面遇到的挑战(难以找到对口顶尖人才)阻碍了企业进一步发展。这个数字比去年的调查增加了6个百分点,当时59%的人表达了这种情绪。可见,不仅仅是美国,对口顶尖人才的不足是目前全球科技企业发展的一大难题。

在奥巴马的第二个总统任期里,他启动了一项名为Tech Hire的拨款项目,投资于美国各地的一些项目,将技术培训项目与就业机会结合起来,打造一条人才输送通道。此后,已有50多个地方和1000多家雇主加入了Tech Hire计划,培养16到29岁的年轻人,接受企业培训,学习企业所需的科学技术技能。

这些培训项目之所以有市场,部分原因是大学,特别是顶尖的大学,没有为社会提供足够的人才。另外,即使这些短期培训班和政府与企业的合作项目可以缓解一部分人才问题,但还是是远远不够的。美国顶尖大学理应为社会培养更多的顶尖人才,招收更多顶尖申请者。

顶尖大学本科不扩招还有一个未发现的副作用,那就是牺牲了社会科学和人文方面的人才。 科技的兴起导致了人力资源向“科学、技术、工程及数学”(STEM)学科倾斜。这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因为顶尖大学不扩大招生规模,从客观上就造成了拆了东墙去补西墙的局面,减少了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在读学生和人才供给。另外,美国顶尖大学通常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方面的师资的力量非常雄厚,这些科目学生的减少也会造成相应师资的闲置浪费。 这对整个社会来讲也是一个损失。

结语

美国高等教育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蛋糕”太小,而不是现有的“蛋糕”应该如何分配。作为拥有着最好教育资源和最多投入的顶尖美国大学,他们理应招收更多的符合入学资质的本科学生,为社会培养更多的人才。(文: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题图:“学生招生公平组织”状告哈佛大学诉讼案在美国社会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图片来源:V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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